误点周末丨在割裂摧毁的世界中，向一朵菌子请问生计|蘑菇|松茸|牛肝菌|干巴菌
发布日期：2023-09-18 16:12 点击次数：58
学习不被顺从，也学习拓荒、共生。
文丨朱丽琨裁剪丨钱杨
在现代化的东谈主类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咱们知之甚少的菌子王国。夏天第一场雷雨后，云南的山林间，鸡㙡、牛肝菌、松茸在整夜之间冒头。每年 6 月至 10 月的菌子季，东谈主们对野生菌的酷好也纷繁冒出来：为什么云南东谈主对峙把野生菌叫作 “菌子” 而非 “蘑菇”？为什么在云南东谈主心里，更高档的食材是鸡㙡和干巴菌，而非松茸和松露；为什么见手青这种云南常见食材受到如斯多关怀？
这些问题亦然云南东谈主柳开林商量菌子的起先。2003 年，他到北京上大学，频繁跟朔方室友发生 “菌子”“蘑菇” 之争。离开家乡云南楚雄后，他对菌子的疑问和酷好不仅没减少反而更多了。
2022 岁首夏，在北京的山上发现的一簇晶盖粉褶菌，引起他写一册书的兴致，从公共历史文化视角不雅看野生菌。为写这本《食菌记》征集史料时，他才知谈 “鸡㙡” 的正确写法（不是 “鸡枞”）。他也查证了 “蘑菇” 这个说法在朔方流行的历史头绪。
柳开林在北京门头沟百花山发现的四种菌子。
另一位云南东谈主聂荣庆收拢野生菌格外劝诱东谈主的部分，“许多东谈主酷好云南东谈主菌中毒到底是什么状态，我想去收复”。他读过日本园艺家柳宗民写的《杂草记》，全书写了几十种常见野草，每篇都短小有味，他也想这样去呈现菌子干系的东谈主和事。
诗东谈主于坚为他题为《菌中毒》的书作序，附诗作《云南蘑菇颂》，讲出东谈主们对菌子的爱与怕，“您要吃吗 / 先祷告吧……找死的魔力超度日着 / 卒读于蘑菇而不是甲级病院”，他也不忘幽默，“炒牛肝菌吗？多放大蒜！/ 耐久不要 / 把神放在雪柜里 / 外祖母遗训”。
云南东谈主对菌子是否可食、应该如何吃向来严慎——像 “蘑菇颂” 里说的，有毒的菌子毫不要冷藏隔夜。炒菜时，应把粘在铲子上的每一派菌子都扒回锅里炒熟。但每年菌子季，未免出些景况。
《菌中毒》就从这里写起。聂荣庆一次开车时，听到电台主理东谈主的尺度播音腔逐步走样，变成了昆明口音，表情越来越本心，一首歌播完就被换下去了。他自后得知，那位主理东谈主上节目前吃了见手青。他的配头曾经在开车时行径奇怪，在平坦的谈路上非得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驾驶。她说公路长满绿色的藤蔓。他知谈配头应该是菌中毒了。晚上，她咫尺，“一张张唐卡扑面而来”。
“菌中毒” 也被他用来样子云南东谈主对菌子的狂热。他时时出差，每次回到云南吃到第一顿饭，“就合计你的肠胃、你的灵魂，你的通盘体格都取得一种慰藉”。是以他说我方是那类耐久离不开旧地的云南东谈主。
对生活了四五十年的所在，聂荣庆说，云南海拔高，“东谈主在耐久缺氧的景况下，可能对许多事情都不在乎”；云南的物产胜在种类丰富而不在领域，“东谈主也不像别的所在那样整整皆皆”，“平凡东谈主也大概艺术家那样，有特别 ‘飞’ 的生活步地”。聂荣庆借写菌子，写到云南东谈主这种 “有点很是、有点特别” 的所在性。
柳开林曾是互联网领域从业者，他用职责时习用的 OKR 和金字塔旨趣梳理写稿结构，从 “食菌” 这个起先写到 “识菌” 和 “拾菌”。
左：《菌中毒》，聂荣庆 著，曾孝濂 杨建昆 绘，中信出书·雅信职责室 2023 年 5 月版。右：《食菌记》，柳开林 著，未读·北京鸠合出书公司 2023 年 8 月版。
他把夏天的第一声惊雷比作 “发令枪响”，菌子猎东谈主也自此运转步履：东谈主们拿着一头削尖的棍子上山挖鸡㙡，因为铁器会摧毁鸡㙡滋长的白蚁窝；用篮子或竹篓装战利品，以便它们在离开土壤后不息呼吸、滋长；成熟的猎东谈主会反复回到菌子依然出现的所在，也即是俗称的 “菌窝子”；眼尖的东谈主会在牛肝菌刚长到蚕豆大的时候就发现它们，用松针、树叶作念标识，几天后再来拔。
“咱们说 ‘捡’ 菌子，不是 ‘采’。” 柳开林说，“‘采’ 有很固定的一个对象，‘捡’ 的不细目性很高，就像看到有个宝贝就捡走。”
露珠鸡㙡、红菇、黄罗伞，柳开林摄于云南楚雄
捡菌子的本领全靠祖辈口耳相承和生活教养，也让这件事变得超越难懂。柳开林在书中写了村里的一位鸡㙡猎东谈主，“脑袋里似乎有一册鸡㙡舆图和日期”，他老是笑而不语，酒过三巡也不会炫夸好意思妙。他掌持鸡㙡窝子的数目最多，巧合下雨后的凌晨四五点，他就独自打手电去山上搜检。
柳开林我方也有一些捡菌子教养：看到一群小飞虫萦绕在某个位置，他知谈周围的几十厘米内很可能有见手青。而俗称 “香老虎” 的牛肝菌会闲逸出额外的香味，向能嗅出这气息的东谈主发出邀请。
柳开林带着一系列问题开赴，发现菌子的厚味是 “一场东谈主类味觉与天然、历史、文化以及期待和回忆的同谋与共振”。
最先从废地中滋长出来的老是菌类
难懂野性的菌子，在尺度化的餐饮市集之外目田滋长。恰是这份不被现代化进度顺从的魔力，劝诱门客、也劝诱创作家们握住围聚。
2022 年菌子季，正在写稿的聂荣庆连同策展东谈主叶滢发起一场 “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蚁集” 展览。他其时在读东谈主类学著述《末日松茸》，这本书沿着松茸产业链，书写从云南到日本京都、好意思国俄勒冈州、芬兰拉普兰的东谈主文景不雅。时值疫情，聂荣庆格外属意书中提到真菌的 “共生” 和 “拓荒” 特色，“这个世界既然有问题发生，咱们就必须正视。” 他说，“真菌发展这样多年，是有智谋的生物，咱们应该研究向它们学习生计”。他决心将展览从一朵菌子运转讲起，讲艺术、天然和东谈主类的关系。
聂荣庆把展览定位为跨学科的 “在地性商量”，不仅邀请艺术家、影相师、写稿家，还展出了两代顶尖真菌学者臧穆、杨祝良的荒废考试札记。臧穆是中国西南地区真菌商量的开拓者，他用一张张卡片，记下 1970 年代在香格里拉、迪庆等地发现的真菌，画出时势，在把握详备记录所在位置的海拔，以致它们的气息。
臧穆 1976 年野外考试记录
展览也从云南发射到世界。中科院昆明植物商量所连年发现不错降解塑料的真菌，在纽约职责的艺术家曹舒怡基于科研贵寓创作，探索 “有机生物与无机物资之间的共同演化”。
她建议 “深度时候” 的观念，通过真菌的领悟作用，塑料和橡胶等东谈主造材料缓缓 “追念到矿石的发祥”。她的创作教导着，东谈主类存在的时候之外还有更漫长的人命周期，而真菌是这一进程中紧迫的参与者。它们沉默在地底延展出菌丝蚁集，拓荒生态——广岛原枪弹爆炸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后，最先从废地中滋长出来的都是菌类。
曹舒怡《空闲际外部肠胃》（3D 打印雕镂）《徜徉于下，徜徉于外》（影像），2022。
聂荣庆印象最深的展出作品之一，是前卫音乐家约翰·凯奇（John Cage）的《蘑菇书》。约翰·凯奇有个 “蘑菇狂东谈主” 的诨名，业余时候常到野外商量真菌。他曾说：“通过全身心肠插足蘑菇，不错学到许多对于音乐的学问。” 真菌滋长的偶发性，启发这位艺术家确立作风。他通过扔硬币和《易经》的卜卦体系，立地生成音符的陈设步调，酿成乐曲。而他最驰名的作品《4′33″》，由一段 4 分 33 秒的全然静默构成。《纽约时报》的一篇艺术评讲演，约翰·凯奇从蘑菇中 “学到” 的，是从步骤和风趣中解脱出来的 “无序的目田”。
柳开林从此次展览中了解到约翰·凯奇，他深有概叹的话是：“念念想的发现，亦如在丛林中找菌子——只需要握住地寻找。” 柳开林大学专科是跨文化交流，自己也在经验不同地域文化的碰撞。这让他带着跨文化的视角写稿，将公共对于菌子的信息融汇到书中。
不同期空的信息和他的云南生活教养山鸣谷应：在新西兰原住民毛利东谈主的言语中，示意蘑菇的单词也有 “雷” 的风趣，不错推想，他们也了解雷雨后真菌快速滋长的轨则；毒蘑菇相通在西方文化中展现魔力，其中最驰名的是毒蝇伞，它是《超等马里奥》和《爱丽丝梦游瑶池》中蘑菇的原型；“圣诞老东谈主的发祥也来自毒蝇伞——红色的伞盖上有白色的鳞片，与圣诞老东谈主衣着的神色恰巧一致”。
毒蝇鹅膏菌（毒蝇伞），邱韩摄于波兰
柳开林读到一册真菌东谈主类学著述《蘑菇、俄国及历史》，作家之一瓦莲京娜写谈：“整个的俄罗斯东谈主都知谈蘑菇，不是像真菌学家那样通过商量，而是四肢咱们陈腐遗产的一部分，用咱们母亲的乳汁浸泡着。” 与丈夫合著这本书时，瓦莲京娜已身在好意思国。他归并，瓦莲京娜其实是在写她对旧地的乱骂。
国内对真菌的商量相对小众，柳开林把我方的探索恶果发到网上后，劝诱到一群同好，构成 “公共拾菌群”，一位一又友共享日本常见野生菌像片，柳开林发现，固然纬度不同，但有许多和云南沟通的品种；一位在波兰的一又友，发来当地魁岸环柄菇的服法；一位在南非职责的手机厂商职工拍下隔邻草地上的鸡㙡，当地唯有这位四川东谈主能认出它。
图片开端《彼得·汉德克：我在丛林，也许迟到》， zero one film
“只须这些终末的野生植物耐久不服东谈主工培育，‘那么，我和咱们去寻找蘑菇将耐久是这种不服的一部分和因不服而生的冒险！’” 诺贝尔体裁奖得主彼得·汉德克在半自传体演义《试论蘑菇痴儿》中写谈。这亦然整个 “蘑菇痴儿” 向往的精神。
鸡㙡一样的东谈主、灵芝一样的东谈主
2020 岁首，聂荣庆乘坐疫情中第一班回昆明的海外航班，落地就到旅馆进攻，在短促到 “行李箱都打不开” 的房间，他运转写稿。
他很天然地从菌子写到东谈主，两者在云南文化中蓝本就空洞衔接。样子一个东谈主优秀，云南东谈主会说 “那东谈主是个大鸡㙡”。
聂荣庆在书中写到一位能被称为 “鸡㙡” 的建筑师罗旭，他看到女儿顺手画了些蘑菇时势的屋子，受到启发，用一根竹竿在地上画出时势，指挥一百多个工东谈主用土产货的红砖砌了一群蘑菇时势的建筑。这群被定名为 “土著巢” 的建筑，自后成了罗旭的职责室，他在内部作念出一系列土陶代表作，一只名叫 “罗辉” 的驴陪在他身边。
罗旭很会炒谷熟菌，也跟作念建筑一样心爱突发奇想，往锅里抓一把韭菜或者腌菜。聂荣庆常去 “土著巢” 吃这谈菜，每次滋味都不同。
在云南，一个东谈主在职责上作念出特立独行、匪夷所念念的事，“最浅显的诠释即是这个东谈主被菌 ‘闹’ 着了”。聂荣庆的一位一又友为了追求原生态，除卧室除外整个房间都不装门窗，家中频繁浓雾缭绕。
“听我讲云南一又友们的故事，许多东谈主如故不太归并和确信。” 聂荣庆写谈，“但是我的这些一又友们即是像菌中毒一样，总会有一些令东谈主不明的举动和决定，天然也会补助与别的地域的东谈主不太一样的结局”。
写灵芝这一章，聂荣庆料想的是植物科学画家曾孝濂。他被称为 “中国博物画第一东谈主”，通过他的画作，许多东谈主被天然万物的神采感动。在聂荣庆眼里，曾孝濂不仅是可敬的艺术家，也像家里亲切可人的老东谈主。巧合到了菌子季，曾孝濂会半开打趣地说，想被菌子 “闹” 一次，否则商量云南真菌一世，没中过毒，果然是缺憾。
昆明现代好意思术馆办过两次曾孝濂个东谈主展，在 2019 年的展览时间，曾孝濂查出癌症，而后他更珍惜时候了，每天从早晨 6 点画到午夜，夜里靠吃两次安眠药看守四五小时的寝息。2021 年的展览，展出的百余幅作品大批是他患病后新创作的。“他深爱他的职责、深爱艺术，跳跃了深爱他我方。” 聂荣庆说。
曾孝濂作品 《凸顶红黄鹅膏》（2021）《网盖牛肝菌》（2021）《纯黄竹荪》（2022）
“曾淳厚到这个年级，艺术不雅、价值不雅就更纯正了。” 曾孝濂一世大部分元气心灵用于编绘《中国植物志》——这部 80 卷的著述皆集寰球植物分类学家 312 东谈主，专职插画师 164 东谈主，历时 45 年脱稿。聂荣庆不雅察到，曾孝濂退休后，艺术抒发更运用自若，不研究职责需乞降市集，他只专注于我方的目的。
2022 年 3 月，曾孝濂为了画 100 幅西双版纳的树，在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采风，时间还手把手训导聂荣庆如何画一派叶子上的色泽和水珠。
“他是一个缓缓在昆明生活的东谈主，大概从来不急，但是当今盘货一下，一辈子作念出来的事情都让东谈主叹为不雅止。” 聂荣庆说。
“一朵蘑菇比东谈主类不灭”
柳开林是在山野间，潜移暗化地完成了领先的人命训导。
三十多年前，他第一次上山捡菌子，在一派松树下看见几朵菌子 “像云朵一样飘在绿茵上”。爷爷教他鉴识出，这些是云彩菌。连年他和外婆一齐捡菌子，外婆会把我方闇练的菌窝子都指给他，标明他是一个经受者了。
为写书考证时，他看到《徐霞客纪行》里纪录，徐霞客买下一位牧童手里的鸡㙡，“甚巨而鲜洁”。而徐霞客认为吃鸡㙡最佳的步地是 “瀹（煮）汤为饭”，“甚适”。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不测真谛，“到当今云南老庶民如故这样的生活状态，鸡㙡一定是烧汤最佳吃。”
菌子在柳开林的生活中，早已成为一种文化暗号——从 20 年前到北京读大学时就运转了。其时，他身边莫得东谈主别传过干巴菌。直到他读到汪曾祺的散文，细数干巴菌 “有陈年宣威火腿香味、宁波油浸糟白鱼鲞香味、苏州风鸡香味、南京鸭胗肝香味……” 这个年青的异乡东谈主取得安危。
征集贵寓时，柳开林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真菌，亦然公共最大的生物。那是好意思国俄勒冈州的奥氏蜜环菌，梗概有 1665 个足球场的大小，存活了至少 2400 年。它装束地生计着，只在养殖季节以东谈主类熟悉的蘑菇形态现身。真实的主体是菌丝，在地下彭胀成茁壮的菌根蚁集，将树连成丛林。
“菌子的蚁集不会被操纵，不会奴役东谈主类，也不会盗取和偷窥东谈主类逃匿。科技、互联网与菌子之间的相似及不同，让我运转换念考科技何为，人命何为。”
柳开林畴前在互联网行业职责多年，渴慕酬谢和认同，可这些在巨型真菌眼前，像是一条褶皱费事。“一朵蘑菇比东谈主类不灭。” 他说。
除注明外，图片均由采访对象提供
文内首图：曾孝濂作品《昆明常见野生菌》（2020）